塞北冬青

虽覆能复,不失其度

九十五 上海区(18)


本篇存在ooc


“施英同志?这是......”


“你们来了?”


正安慰着怀里的赵君陶,开了大洞的门口钻进个俏生生的女孩。她不像赵君陶剪了短发,换了女工的粗布衣服,还是一副学生模样的蓝色短衫,黑色百褶裙,皮鞋边缘沾了些泥点,两只黑黝黝的辫子垂在身前。


“找个男同志先送她回我的住处吧,我晚些才能回去。”


“贸然去你家里,我们实在是.....”


“无妨,这是我妹妹。”


赵君陶依然没从刚才的恶况中挣脱出来,眯着眼睛不肯睁开,赵世炎替她把手帕系好,扶着送出屋子。


“从那边走,大自鸣钟下人多一些,船也好等,千万不要再往东边去。”


“好。”


“烦劳大家照顾。”


做了个揖便彻底松开了赵君陶的手,好在她没有什么反应,只跌跌撞撞跟着离开,背影越来越远,隐在一片枯黄的草棚之中。


“以前不知道你有妹妹?”


“她现在是团y,正在考察期,她想堂堂正正地让人肯定她的能力,所以我不对其他人说我们的关系。”


女孩淡蓝色的衣襟上别着个圆圆的校徽,边缘磨得发亮,跟她灵动的大眼睛一样。


赵世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虹口的一家丝厂里,照样是蓝衫黑裙,编着辫子。


“我是陶若宁,施英同志,久仰大名!”


白嫩嫩的手伸到面前,赵世炎恍惚一阵,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倒是王若飞接了话茬,捏着姑娘的手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在上大的时候,我见过你,你与侯校长在商议救大夏大学的学生。”


“当时,你也在?”


“我在屋子里揉面团,脸上手上都是白面,难怪你认不出来我!”


看着面前的女生用手捂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睫毛忽闪了几下,赵世炎才终于找回记忆中的碎片。


是了,他当时往屋子里望了一眼,有个姑娘揉面团揉得起劲,辫子梢上都沾了白色。


陶若宁是上海大学下属附中的学生,早早立了志愿要去上大念书,所以入了团,每天跑着做工作,为自己升学积累经验和资本。


“施英同志,今天又是我与你搭班!”


她好像没有第二身衣服,去哪里都是这样一身学生的搭班,赵世炎思索了许久,最后才从柜子里找出那件黑色的中山装。


这身黑衣服跟着他,度过了在北京闪闪发光,热血沸腾的日子,而他留下的学生服,也就这一套了。


“施英同志这衣服好眼生,是上海哪所学校的啊?”


“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制服,我当初在那里念得书。”


“那可是顶好的学校呢!”


对方问,赵世炎就答,都是同志嘛,还是要相互尊重。


“若宁,东西分得如何?”


“只有这一条弄堂还没发完,黄姐家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这个药片,磨碎了加一点水兑着让孩子喝下去,能预防痢疾的。”


陶若宁手里倒不闲着,拿着褐色的钵,一下一下碾着药片,啦啦啦的声音听着牙酸。


“这次发得东西,按照大家平日的花销,一个星期是够的,我们目前也只有这么多了。”


“一个星期......足够了,会有个答复的。”


帮着归置好物件,赵世炎带着陶若宁跟黄姐到了别,临走前,那一直闭着眼的孩子终于睁了眼,有些灰白眼球随着赵世炎转个不停,小嘴咧开,咯咯咯地笑起来。


“孩子最能看人,施英同志,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孩子才会笑呢!他肯定是看见菩萨就跟在你们身边呢!”


这样的吉利话换个人说赵世炎断然不会在意,可这话由黄姐说出来,由这些最穷苦的人们说出来,赵世炎却感到一阵温暖。


这是他们肯定自己工作的最好答复,也是对自己最大的信任和感谢。


“我来时看着今日的人比以往多了些?”


“黄姐说最近打听的人多了,流氓讨钱的也多了,所以不太平。”


“这次是大家联合起来,不是反对一个厂一个人,而是直指日本,大家说起来,总还是有些不安......”


“我们来这里做工作,就是要消除大家的不安,话语也好,物品也好,都是想罢工的工友们少些后顾之忧。”


陶若宁走在弄堂一侧,一路上见着不三不四的人已经好几波,他们大多眼光先在自己身上脸上扫一遍,可看到身边的赵世炎,大多还是悻悻移开目光。


小沙渡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女同志一个人来断然不可。陶若宁之所以谨慎再谨慎,就是领教过一次,才不敢再抱有侥幸。


多亏了施英,若不是她......


一个女学生落入流氓的手里,要交的可不止是钱,爹娘花钱要她出来读书,自然不希望她有什么闪失。


“若宁,女子多读书,长点见识懂点道理,将来与夫君多些话题。”


母亲的期望差点在那拉扯里化为乌有,直到施英的背影出现在她面前。


“擦一擦吧。”


递过来的素色手帕被擦了汗,还有些黏糊糊的眼泪,连累帕子污了一大片,陶若宁坐在路边,不敢抬头。


“女同志一个人不可来这里,这是规定。”


“只是一时走散.....我落下了,也找不见路......”


“第一次来?”


“嗯......”


“下次无论与哪位同事来,一定要跟好他,运气的事情用一次就好了,下次再出这样的事,我未必能赶来救你。”


眼泪又一串串地掉下,陶若宁知道施英说得句句在理,也是为她的将来考虑。


明明是感激的心情,不知怎地全化成了泪珠,掩面也难以抵挡。


“这里辛苦,情势复杂,女同志轻易不肯踏足,你敢来,很勇敢。”


勇敢。


陶若宁回了学校,跟赵世炎远远告别,直到他黑色的背影离开弄堂的拐角。


夜晚灯前,用钢笔写下“勇敢”两个字,斟酌许久,又添了“感谢”两个字。左边是一个叹号,像个榔头,右边是一个问号,像个钩子。


素色的帕子从兜里掏出来,展平之后铺在桌案上,用平时惯用的小铜镜压在一旁。


泪渍淡了许多,一圈一圈地荡在上面,从抽屉里挪出针线,仔细地缝着。


走在泥吧和煤渣混合的路上,走过一座又一座草棚,这枯草堆仿佛没有尽头,永远走不出去。


枯草最怕什么呢?


先是些怪异的味道,原本就不舒服的肺更叫嚣着委屈,直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时,才感觉到灼人的热浪。


老弱妇孺的嚎叫声仿佛也被热气给扭曲掉,穿进耳朵里像是音乐部那把泡了水的提琴,一个个音符都是颤抖的。


肺里的灰尘好像越来越多,眼皮也愈发沉重,陶若宁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只觉得烂泥变成了棉花,又变成云彩,踩在上面,就要去往天国。


面前男人的脸颊,一半映上火红,一半隐在黑暗,灰白色的草絮和艳丽的火星一起飘在空中,可陶若宁看见这张脸上张开个黑色的大口,却听不清一丝声音。


眼前像蒙上层白雾,雾越发大了起来,一道光劈过,好像看见了那些地头蛇巧立名目,收钱造出来的火神庙。


“交了钱尽了心,该保佑都会保佑的!”


木质结构的庙,外面又都是枯草,点着香参拜着,说要保平安。


这平安从哪里保?火神怎么能不发威?


“施英!小心!”


最后的一幕定格在那倒下的木头上,庙里构造如何陶若宁不知晓,可木头是实打实的。


表面排着火苗的木头是已经落了层黑灰,烧起来有一阵子了,火竟要钻进木头里面了。


木头在眼前越放越大,简直连火苗吞噬时那穷凶极恶的模样都一清二楚。


“梆!”


一片黑暗前扑进鼻子里的香味和坚实的手臂是她最后的记忆。


“君陶!君陶!”


“玉莹姐?”


回到家裹在被子里的赵君陶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可急匆匆赶来的陈玉莹脸上却同样带着为难的神色。


“君陶同志她今日出去遇到些事情,现在情况不很好。”


陈玉莹气恼这守在君陶身边的同志怎么做事情的,要她神色慌张的进来打了照面,才告诉她赵君陶的情况。


若是知道她情绪不好,就先不告诉她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好似得到什么神启一般,赵君陶掀了被子就跑到门口,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手指抓的陈玉莹的胳膊上青白一片。


“是不是我哥?”


“世炎他......”


“我哥他怎么了?他在哪?”


“他......”


“玉莹姐!你快告诉我呀!我哥他是生是死?”


连忙扶起要瘫坐在地上的赵君陶,陈玉莹拼着口气把她送回到床边,可赵君陶偏不服管,挣扎着要跑出门去。


“玉莹姐,你说句话啊......”


替赵君陶擦去眼角的泪花,陈玉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了实情。


“小沙渡那里突发火灾,赵世炎为了救其中一个同志,被一根木头砸伤了。”


“砸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砸到背上,若只是木头,震一下,不会太过伤筋动骨,可是......”


“可是什么?”


“那木头倒下来前,也着了火,赵世炎他.......”


“我哥他.......”


一片红色的火光突然浮现在赵君陶眼前,里面只剩下个黑色的影子,怎么也不肯挪动。


“五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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