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冬青

虽覆能复,不失其度

九十四 上海区(17)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眼前的事情!我这一番苦心,终于报得好结果!”


正好瞿景白又端上来一盘西瓜,红红的瓤映着蒋光慈同样红红的脸颊,瞿秋白由最初的惊讶慢慢化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定下来是好事,你的岳母呢?她也在上海?”


“岳母之前陪若瑜一起来上海,我专门找了个临时住所给她们住着,若瑜喜爱艺术,我又给她找了上海的美术学校听课,岳母看着我很是满意 住了半个月就回开封老家啦!”


“住了都有半月了?你现在才同我讲?”


“这次是定下来,我才做枝头的喜鹊,恨不得给所有人报喜!当然,别人喜不喜我是不知道的,但秋白你一定高兴,对吗?”


“看你要成家,又是自己喜爱的女子,我当然高兴。”


拎起一旁的小茶壶,深褐色的茶从壶嘴中滑出,蒋光慈顾不得喝茶,简直要把所有的安排都与瞿秋白说一遍不可,瞿秋白也不着急,抱着茶杯静静地笑着,用点头回应着。


“新家我安在卡德路,你知道的,石库门房子,若瑜很喜欢,我就很放心,红红绿绿装饰起来,跟画里一样!”


“是该如此。”


“我将有一个家,一份温暖,一个挚爱,秋白,这是我一直梦想的东西!”


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越发激动起来,皮鞋敲的地板啪啪响,连坐在隔壁的陈玉莹也听得到,又是一个瓜皮扔进盘子。


结婚,多好的事情!


看着瞿秋白和杨之华,陈玉莹就知道结婚是个极好的事情,再到这位新来的先生,他的热情要把整个房子点燃了!滔滔不绝地讲着与爱人在一起的白天夜晚,畅想的美好未来,或许不很久又会迎来延续希望与爱的儿女,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灾难都与他们二人无关。


结婚原来是这样让人心陶醉的东西!


手里的西瓜也不甜了,陈玉莹读不下去书,满脑子都是结婚两个字。


红色的囍字,红色的帐子,红色的蜡烛还有红色的被褥,再加上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自己。


这是老传统结婚的模样,若要文明婚礼,走西式,则把红褂子改成白裙子,手里握一束捧花,还要找花童举起自己长长的头纱。


女孩子找独伊就好,男孩呢?


伴娘该找谁呢?君陶她一定愿意吧?可她现在是没结婚的女子,等李硕勋回来,保不齐还是自己先去给她做伴娘呢!


那要在李硕勋回来之前结婚吗?


手指划过那份沈雁冰留下的英语卷子,把脸也贴上去,喜悦最后变成一口浊气,慢慢呼出来。


“结婚?结什么婚呢?还有不到半月就要考试了!你还想这些?”


结婚的人大概都是顶闲的人,陈玉莹敬佩起宋若瑜的勇气,她爱蒋光慈,为了他离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母亲,还住在一处。


陈玉莹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做不来这以爱为名的事。




“五哥,怎么今天就不能带我去呢?”


“今天太热,改天,改天带你去。”


“眼看着七月份来了天越来越热!你改天给改到什么时候去了?”


“那就下次,下次就.....”


“不行!这次我一定要去!”


赵世炎手里的草帽戴上又摘下来回数次,面前的赵君陶抱着胳膊,屁股下面坐着一个长条板凳,横着堵在门口,太阳光拐了个弯,照在赵世炎的布鞋上。


“这次去可是苦的很......”


“我像是怕吃苦的人吗?五哥,你可不能瞧不起人!”


赵君陶今日来时气势汹汹,之前恬静模样的学生服被换成了女工的粗布衣服,黑裤子挽起边露出一双小腿,一看就是准备好才来的。


赵世炎也知道,不顺妹妹的意,这长条板凳挪不走,他也别想出自己家的大门。


“真是怕了你,我带你去,带你去,快把凳子放回屋子里!”


“早点答应我不就好了,就是看我是妹妹才不愿意让我去,我看要是小栩姐在,肯定忙不迭的求人家跟着晒着日头一起去......”


“你在嘟嘟囔囔什么呢?让你跟着去还在背后说五哥坏话?”


“没有没有!这不是去得地方苦,我多给你念几句阿弥陀佛,要佛祖保佑你呢!”


“佛祖要保佑也是保佑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人,快点走吧!”


一对兄妹俩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出了门,沿着墙边一道窄窄的阴影,赵世炎舍不得占上,边把赵君陶拉到旁边。


“诶哟,哥,这蔷薇花的藤又挂到我了!五哥!我的脸要破相了怎么见硕勋啊!”


“这说明你又长高了啊!”


嘴上随说着,身旁却又给空出一截,赵君陶摸着头顶赵世炎塞给自己的鸭舌帽,做了个鬼脸。


“我又不是院子里的树,年年长高......”


“树哪里有人长得快呢?你看你,从这么小一个奶娃娃,现在长成大姑娘啦!”


那手比划着高度,一本正经的模样,赵君陶觉得活泼爱笑的五哥又回来了,不禁更肯定今天跟着他出来的意义,如果是他一人,铁定是闷着头走个不停,哪里来这许多欢笑呢?


“小栩姐,你放心,君陶跟你保证,一定照顾好五哥!”


昨日才寄出的信要去往北京,带着赵君陶十足的承诺,一起汇报给本该跟着一起出来的人。


“我们一切都很好,就等你来,硕勋一回来,我们就是团团圆圆的一大家!”


蹦着跳着走到吴淞江畔,冬日里稍显枯竭的江水如今越发宽阔起来,波纹一荡一荡地送着方头船停靠在岸边,木板被扔下滩涂,人像是出栏的绵阳一般把板子踩得噼里啪啦直响,赵君陶不自觉地给那些冲下来的人们留出更多的空隙,生怕挡了道。


“两个铜元,您收好。”


坐船的钱是赵世炎从兜里摸出来的,赵君陶看着那腐朽了一大半还长着青苔挂着绿藻的木板,又想起刚才的人潮涌动,一时对这板子抱了极大的不信任。


“没事的,来。”


站在船舷的赵世炎伸出手,仿佛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话语,赵君陶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踩着木板歪歪斜斜地走了上去。


“君陶,这还是第一站呢,过了江,到了目的地,你要跟紧我。”


“好。”


“一定要跟紧。”


赵君陶不太明白为什么五哥说了两遍要跟紧他,平时下工厂,没见过他这么紧张的模样,都是神态自然地走着,跟她嘱咐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情况如何,要做哪些工作。


船再一次横过身子,靠在简陋的码头上,赵君陶这次学了乖,一点也没动下船的心思,听着又一阵脚板敲打的舞蹈声,才直起身子。


“他们要赶着上工,自然着急。”


在船家要收回草绳之时,赵世炎才带着赵君陶下了船,没走几步踩了一脚泥,地也变得软绵绵的。


吴淞江畔的烂泥地里可不止挤着要上船和下船的人群,一片片窝棚和草棚串了一串,像是一层层贝壳一样吸附其上。


这种用几张芦席和几根竹片在泥地上搭出的“滚地龙”赵君陶不是第一次见,可她确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滚地龙与草棚相互叠在一起,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边。


大雨留下的积水还没散去,挽起的裤腿派上了用场,烂泥巴没一会儿在腿上糊起一层保护膜。而看着一户户的棚子门口,也用泥巴和煤渣垫高一层,以求把水和潮气挡在外面,可即使赵君陶从门口走过都感觉得到那湿热的空气和嗡嗡乱飞的苍蝇蚊子,想来用处也不大。


“哥,这地方住人也太苦了些。”


“出门时就告诉过你,今日来苦的很,这还只是开始......”


顺着狭窄而弯曲的长道走着,两个人根本无法并肩,赵世炎只得让赵君陶走在前面,有岔路口就在后面指示她方向。


“呼......呼......”


没走几步,赵君陶觉得心跳越发快起来,而嗓子和肺里像是堵着什么异物,黏糊糊地,喘不过来气。


“九妹,来,戴上。”


还没等赵君陶停下脚步,一股淡香味就沁入鼻尖,柔软的布料贴在鼻子和嘴巴上,难受劲少了许多。


“这帕子哪里来的?怎么有香味啊?”


“帕子是你小栩姐去年给我做的,香味是肥皂的味道,我的衣服也是这个味道,你可不要乱想。”


说起手帕,赵君陶也摸不准夏之栩给自己五哥做了多少只,只知道在提篮桥,为了救那个受伤的学生,舍了一只,还让赵君陶心疼许久。


怪不得赵世炎当时一直说没事,原来帕子不止一只,还多着呢!


抬头望向天空,没有虹口那里澄澈,灰蒙蒙一片的空气中都是烟尘,远处林立的烟囱冒出大半个身子,突突突地往外吹着滚滚浓烟,连衣服的颜色也没有出门时明艳。


“五哥,那你呢?”


“我习惯了,不碍事的。”


不止绕了多久,直到赵君陶胃里翻江倒海,汗珠子顺着脸庞开始滚的时候,赵世炎终于说了停,还没等腿自己软起来,就靠上赵世炎的半个身子。


“黄姐?黄姐你在家吗?”


“施英吧?来了来了!”


面前的竹门像是个坡脚的男人,突然卸下一半身子的力,轰地带着刚才遇见的所有东西冲了出来,湿热的空气,酸臭的味道,嗡嗡的蚊蝇,还有那一堆煤灰。


开门的女人眼睛倒是大,挂在瘦脱相的脸上,怀里的破布裹着个吃奶的娃娃,闭着眼睛,也是面色蜡黄。


“这姑娘是......”


“是我妹妹,今天要跟我一起来看看您。”


听着赵世炎点了自己,马上立正站好,同黄姐空出来的一只手拉在一起,粗糙地像是麻绳拧成的,挂着人的肉丝。


“家里地方就这么大,施英你也知道,只多出来这个小板凳......”


“我就坐板凳。”


还没等赵世炎开口,赵君陶就乖乖接过板凳放在门口的位置,摘下脸上的手帕,捧着脸望着黄姐。


自己的五哥照例询问着黄姐家的情况,还有附近一片在棉厂工作的女工们的情况,而黄姐说着自己男人上次在工厂伤了手,这几天稍微能动就又去上工,可惜孩子死了一个,痢疾,医不好,又说到最近总觉得胸闷,一问大家都是一样的感觉。


说起罢工的话题少之又少,做左不过是前两日为着支援内外棉四厂的工人,三厂也罢了工。


“施英你是知道的,上月月初,九厂和十三厂先闹起来,不止是哪个嘴坏的要头子们开除工人,名单列了一串,我们也不识字,他说是谁就是谁,大家一想,干脆和他们翻脸。一传十十传百,这才连起来!过了没几天,又传来消息,不撵人了,都让回去上班。可又过几天,机器半夜坏掉,又说是我们做的,这一看就是工头晚上叫人拿着榔头敲的,哪个工人舍得敲自己吃饭的家伙呢?四厂不干了,三厂听说之后,也不干了,越闹越大,都不干了,要起来反那群日本子坏心眼的东西。”


“如今的形势就这么僵着,我们早就无所谓了,干也是一天不干也是一天,这不过两日又是过月头,又是交钱的好日子,罢工若是没个结果,这个月的吃饭钱,就要伸手找老天爷讨喽!”


这黄姐一点也不遮掩,怀里的娃娃也没哭一声,屋里坐了半天才接过一口水,可斑驳的碗底竟也是一层黑灰,赵君陶咽了口吐沫,悄悄把碗放到一边。


“米价最近长得极贵,非等闲人家买不起,别的更是奢望了。”


“诶哟施英,我们哪里想大米呢?一年到头也吃不进嘴里的东西想它作什么?野菜早就挖的根都不剩,豆渣,麸皮和米糠都难弄,这还是做工的人家,不做工的人家,就只能一直饿肚子,要不爬出来大家谁看着给两口,吃一点算一点。”


孩子终于醒了,猫叫一样的嗓音哭了几声又安静下来,黄姐倒不避讳,掀开衣服露出xiongpu,按着孩子的头往上凑。


看向一旁的赵世炎,他果然低下了头,两只手不停地搓动着,时不时咳嗽两声,脸色却不好。


“最近疫病又起来了,死了好几个大人和孩子,我家老三这也刚送出去,估计还没给拉走呢!”


面前的黄姐说起自己孩子死掉,好像一点也不悲伤,仿佛丢了个不值钱的东西,没什么所谓。


“死了好,死了转世托生个富贵人家,跟着我俩和这一屋子的孩子,日子越过越钻死胡同。”


“五哥,我想出去透透气。”


“别往其他地方跑。”


“好。”


门又歪歪斜斜地撇开一只脚,再收回去,屋里又黑了起来。


“再过一会儿送东西的同志会到,东西不很多,大家分一分先把眼前的日子给度过去,罢工的事情,我们也会尽快给大家个答复。”


“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罢不罢的,全在吃食上,多少肚子里有食,喊起口号也更响不是吗?”


“黄姐您说的没错。”


冲出草棚的赵君陶还没呼吸几口空气就马上把手帕围在脸上,迈着小步子,听着远方飘来的钟声。


小道太窄,顺着潮湿的味道,没几步就走到江边,哭声在前面聚了一团,女人乌黑的头发也卷了一团。


她们在哭什么呢?


悄悄地靠近一处野草茂密的地方,用手仔细拨开,忽的一脚又踏进烂泥,可走了几步,竟有片空地,草席子和竹板木板铺了一圈,上面黑压压地,全是破布盖着的包裹,大大小小排着挤着。


“这是什么?”


“施英,最近这里不太平的很,总有来闹事的,还有鬼鬼祟祟查消息的,我们不讲,也会有其他人讲,人饿极了,自己孩子也下得去手呢!”


“五哥!五哥!”


这次的门终于栽了个跟头,踩上它身体的是刚才还小心翼翼挪开它的女孩,抱着扑进怀里的赵君陶,赵世炎也被惊着一下,不停地捋着她的短发。


“怎么了?君陶?”


“五哥,那边,那边的板子上......”


“用破布、草席还有蒲草包着的.......”


赵君陶只恨自己没听赵世炎的话,乱走乱逛不说,还偏要下手去摸去碰。


掀开一角,一片苍蝇吼叫着从她面前飞过,只看着奶白色的虫子正从一半红色一半紫色的眼窝里一点一点爬出来。


“刚才施英就说不要乱跑,你妹妹这是去错了地方了!”


“黄姐,哪里......”


“那里就是我家老三现在住的地方,这边谁遭了祸都送去那边。”


“施英,回去你得下点功夫想想,撞见si人,可太不吉利了!”




TBC.


过得就不是人的日子

别说什么牛马

牛马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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