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冬青

虽覆能复,不失其度

一〇七 上海区(29)


本篇存在ooc


踏着如水月色,石板一格格滑过脚底,站在当时与乔年比试的空地旁,黑褂子透些微风。玉莹当时说找不见的大缸又回来了,卧在正中央,黑黢黢的表面凹凸不平,缸边的男人挺着背,远远看去,像是棵挺拔的竹子。


只可惜这竹子仔细看来不修边幅,袖子挽了老高,衣摆也给扎起,一缕缕烟往空中蹿着,勾得陈延年也想掏一支宁宁神。


“乔年呢?”


“收拾你的残局。”


“且让他收拾吧......”


一点也没有做错的愧疚,仿佛掀了棋盘跑走的人不是陈独秀而是什么无名小卒,下棋这事你情我愿,切磋的不光是棋艺,比得更有耐心,可陈独秀最缺的,大概就是耐心。


“难得没有人,陈延年,过来坐。”


逃似的离开月光笼罩的空院,从角落拉出一把椅子,嘴里嘟嘟囔囔地把同样卧在角落窸窸窣窣啃食菜叶的另一只兔子也给抱出来,照旧翘着二郎腿,抡圆了右胳膊,把烟屁股朝前方掷去。


一道流星划过,落地没有丝毫声响,微红明灭闪烁,终也不见踪影。


“老了老了,原先这种老房子,我能扔到对面。”


刚才还充满力量的小臂与手掌换了柔和的气力,一遍遍地捋着怀中兔子的皮毛,而那兔子也不知是不是皮毛过厚的缘故,眯着眼睛不停地喘气,四条腿向四周伸着,耳朵也支楞不起来。


陈独秀说得坐,严格意义上只是他自己的坐,因为他只拉出一把椅子,自己一屁股坐上去,陈延年也不挑理,手指扫过青石台阶,灰尘不多,坐于上方,正好一半身子映着月光一半隐于廊下的黑暗。


“说吧说吧,你该是有太多话想对我说,难得咱们两个,能坦诚相待一回。”


“之前你发到广东的信件,都不算坦诚相待了?”


“陈延年,你自己想想,你发来上海给我的信件,又有几封写满了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


写到纸上的叫什么真心话。


“你觉得我让步,我觉得你胡闹,现在咱们两个面对面,你说说,到底怎么想?”


“要说,也该是你先说。”


“陈延年,我们二人相隔千里,你看到的与我有关的事,未必真实,我看到的与你有关的事,也未必真实。”


一支烟从天而降,陈延年伸手接住,放置在一旁,直视前方,视线好似要被那口大缸占满,银白色的光笼罩其上,一团光晕遮挡那些丑陋的伤痕,可站起身触碰到的一瞬间,手指尖的感觉不会骗人。


依旧是坑坑洼洼的外表,光也化成了极微小的星点,附着其上。


探头一望,缸里的水存了一大半,陈独秀这里的缸不像玉莹带自己参观过的瞿秋白家里的缸,瞿秋白的小院子盈盈绿意,错落有致,莲花开了又败,周而复始;陈独秀的缸里,水上浮了一层绿色的藻类,黏住些嫩黄的絮,水纹忽而抖动一下,想必是生了虫,等着养足气力飞出去。


“你当初写给我的那封报告,算是你的心里话吗?”


陈延年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响的模样,激得陈独秀先开了口,手掌整个陷进水中,清凉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不急于回答,只是等待。


“你的想法,我赞同,派了述之去商量,就在你们广东商量,结果你是知道的,张嘴喊了五千,最后一条q都没有。”


“我这,不算退吧。”


一支烟又一支烟,陈独秀没有停下半分,伴着兔子依旧急促的喘气声,他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


“没要到,就此罢了?”


“当然没有!接到你的报告,我就写信,要求你们这群娃娃退出去,当然,信是以个人名义写的,这种与组织相违背的东西,只能用陈独秀三个字署名,不能加任何头衔。”


“在新的基础上,才有可能谈联合问题,否则都是痴人说梦,结果你依旧看到了,反对,反对,到处都是反对。”


“陈延年,你看,我不是没有反对过。”


“有用吗?”


又是一个烟屁股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略过肩头,掉在身后,回头望去,还剩了半截,火星缓慢地舔舐着白色的卷烟纸,红色比刚才更浓了些。


这声反问耗了陈独秀些力气吧,他瘫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喘,随了怀里的兔子,可定睛一看,兔子不知何时已经熟睡,只剩他一个人,像是条快要溺死的鱼。


鱼生于水中,是不会被溺死的,是他的腮被撕了伤口,还是水里被人投了剧毒?


水里若是有毒,也不算溺死,只能说是被水给杀s,可水的仁德陈延年从小就背。


水是仁义的,不仁的是借水相害的人。


“孟子滕文公章句有云,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


“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接着陈延年的语句,抑扬顿挫地念下去,喘气的疲态一扫而空,与其对视的眼睛里,竟冒出当年远赴江南贡院时的神采。


“陈延年,你骂你老子的这句话,骂得好!骂得极对!妾妇之道,这就是妾妇之道!”


“哪怕后世,叔孙通几次求全,求得身前身后名,依旧是个只知迁就的小人。”


当年那个坐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学四书五经的小娃娃长成了现在的模样,他这一路的求学,一路的探索,思想几经转向,走到今天。动了动鼻子,深吸一口气,从上海的风里,陈独秀闻到了远洋日本时,看见深蓝色的海和纯白色海鸥时,那股让人铭记终身的味道。


世道如此,他,他儿子,或许还有他的孙子,都要在这样的世道里,变来变去,跳来跳去,骂着故人,骂着自己吗?


手掌已经完全冰凉才收回,水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一股腥味从手在水面划开的缺口中散出,比儿时小溪里摸出的草鱼还要腥上一些。


“那次开完会,我才拆开那份账单,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你未言一语,大概是话都藏在那些数字之下。”


“我没有钱,你也没有钱,咱们都没有钱,可这些人,一天一天张着嘴,要饭吃,不为他们自己,也要为了妻儿,这是逃不掉的。”


“钱财握于别人之手,永远也没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是该想想其他办法,能缓解一些算一些。”


“说得容易,钱从哪边来?”


“你不想不试,哪知道会不会成功!”


明明是探讨,刚说两句语调又高了起来,把兔子扔到一边,小家伙一下子清醒过来,四条腿乱蹬跑进阴暗角落处,连尾巴都藏的严严实实。


“陈延年,你别冲我嚷嚷!你每个月发的维持费你以为是哪里来的?你想说你自己有手有脚能赚钱养活自己?看看现实吧!辛苦一天你能挣多少钱?可还有时间做工作?如果你不是靠劳力挣钱,哪怕有一点点是靠自己的名望,这都是组织给你的,与你个人何干?”


明明是老头子让自己坦诚相待的,握紧拳头,被那缸水压下的燥热又反了上来。


陈延年以为自己磨练了这么久,不会再是那种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毫无意义的呼喊,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走更多的弯路,最后赔上条性命,拉倒。


可这钱的事情,受到掣肘的可不光是他中y的陈sj,他在广州,也没少受。


如今邓中夏在广州,正在准备与英国谈p的事宜,省港坚持这么久,不光是俄国给着钱,也是仲澥他们本事大能搞来钱,才能维持这么久。


“五sa之后,开不良风气之先河,工人bg,不问意义,只问钱财,给钱就闹,无钱退散。”


“我们这花钱雇人bg,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陈独秀从一开始就觉得,钱给多了烫手,哪怕钱能解决一切,可钱财终究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花习惯了,依赖更深,再加上条款写得明明白白,下属支部,必须按着指示和通过的规定办事。


面子里子都是人家的,陈独秀发现自己是孙悟空碰上了如来佛,五指山下只能伸出个头,左扭扭右扭扭,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搞得一张猴子脸脏开了花,却还不能伸手碰一碰。


“我个人无法阻止什么,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我们都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发生。”


“你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你先前跟我论北fa,如今都不晓得他们跑到哪去了,没两天是不是就能打进武昌城?”


“你不赞同,大家都在议论。”


“我不赞同的原因是什么?打,对你们来说,是摆脱困境的办法,是鼓舞人心的办法,是制约全局的办法,顺了他们的意。可我看到的,是急功近利,是广东的老百姓被这场仗折磨的苦不堪言。”


“对了,他们有多苦,陈延年,那封报告还是以你的名义发给我的。”


苛捐杂税,受苦的不止城里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村子里的农民,钱财被掠走,人也被掠走,到处起矛盾,要么跟征钱粮的人斗,要么因为缺衣少食,又拿起农具跟隔壁村斗。


斗,斗,斗,斗了多少年了,往前数,不斗是梦里才有的事,斗才是现实该有的事。


“我如何不知,可维持原状,又能维持多久?不破不立,想要破局,就必须在这乱世中抓住机会。”


“自庚子以来,赔款遍摊于十八行省,后清政府实行新政,农民所交捐税更多,贪官污吏又借新政之名横征暴敛,使善政良法成为作奸为虐之一端。”


“陈延年,你这句不破不立,背后,是多少人命,多少鲜x呢?”


脚掌陷进泥土之中,一路蹒跚,他早已把粤语学通,每一位乡亲说的话,陈延年都听得懂。可他们许多人已经不说话了,没有力气?不知如何说?过眼云烟的好日子,是不是让他们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这班子人?


看望了被打伤的大人小孩,大娘抓着陈延年的手死活不肯松开,说家里小孙女没人管,自己没几天了,求个安顿之法。


收成不好,先前的洪水把什么都淹了,哪里还有余力想别的?吃饱肚子都成了最大的问题。


听着,听着,陈延年不知道自己能许诺什么,他挂着gmd的名号下来,他手中有什么政府的实权来改变眼前的情景?


没有。


“历史上的北fa,伐过那许多次,哪一次不是民众怨怼,你说你想做宗泽,临死前还高呼,过河过河,可河,是你想过就能过的吗?”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诸葛亮天纵奇才,缺了一样,这条龙也飞不上天,你现在倒觉得自己能上天喽?”


仗未打,老百姓已苦不堪言,广州若不稳,何以谋全局?陈独秀还是当年的陈独秀,他不爱看大势,只爱看人,以个人为先,现在他看到一个个人过得不好,就要站出来说些刺耳的公道话。


“陈延年,如何做你自己要清楚。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吗?全国13000多d员,你广东省独占半壁江山,既然北上已成定局,这么大的摊子,你以为我还能另派何人?”


另派?


陈独秀动了换自己的心思?或者说,有人已经有要换掉自己的心思?


转过身,月亮越升越高,陈独秀的脸照旧隐在廊下的阴影里,只有一点点火光,闪烁着,照亮他漆黑的眼珠。


“我知道你这次来开会带了什么,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能忍,能忍是好事,可忍是为了等到那一天,一举实现自己的目的,若一直忍下去,与懦夫无异。”


“这次的会,你,你们,不忍了?”


“我带来的意见,是大家共同讨论的结果。”


随着话语尾音消散在空气之中,男人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从黑暗里显露出来,右手拎着衣摆下端,正经八百地迈着读书人的步子下了台阶。


抬头,望月,乌云掠过几丝,重新回归银色,未到十六,还差些圆满。


“譬之乐,众影赴会,条理万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


手指在空中起舞,声音像是唱歌一般,陈延年站在一旁,侧耳听着。


“关窍在哪,你知道吗?”


“成章。”


“这首曲子,不能你一个人来弹,也不能我一个人来弹,你弹,弦太紧,断了,我弹,音没调好,出不来声。”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弹这首曲子了吧?”


脚步徐徐走过,只留下个背影,与小时候模糊的印象里,竟差不了多远。


进门时下意识的想法,就说明了许多。


他看起来,像一棵挺拔的竹子。




TBC.


谜语人环节写着可真累

打ooc的标签就是在于,陈延年是否来上海参加这个会,还不能百分百肯定,他与陈独秀是否有机会交谈也不能肯定

即使他来了,往后会中又会如何也不一定

所以我写的他们二人的试探交谈,不能说建立在真实历史的基础上

但,文章到这里了,就这样安排了hhh

陈延年与陈独秀聊,不像玉莹甚至是陈乔年,他没什么过大的情绪起伏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陈延年不拒绝来见陈独秀,但依然我说这不是父子情

就是上下级关系,才会这么心静如水,公事公办

当然了,陈独秀怎么对陈延年那是另外一回事hhh


我的脑袋瓜子应该还没恢复正常,他俩之间交谈,真刀真枪的,我水平不到,只能后面多写点弥补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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