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冬青

虽覆能复,不失其度

【关山月】七十八 广东区(41)


「打破家庭、乡土、民族观念,无产阶级是没有家庭、地方、国家的限制的。

打破感情的结合。感情的结合就是小资产阶级的结合——我们的感情是建筑在党的利益上的。」


面前男人的眼睛像极了远在上海的老头子,尤其是上翘的眼尾和开扇型的双眼皮,笑得时候自然是生动,可若是没有表情眯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


透过他的耳朵看向背后,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那个目光如炬的俄国人也一样盯着自己,就好像在东方大学时一样。


“好久不见”四个字从陈延年的喉咙里散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了,陈乔年感觉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着,手指一下下敲着大腿外侧西装裤的裤缝,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哥哥抛来的“话”。


“楼下无人了?”


“对,大家都走了。”


“隔壁秘书处的同志呢?”


“他看我上来,拿起包也离开了。”


“好。”


看着哥哥又低下了头,这次毛笔换成了一支钢笔,纸张也换成了什么专用信笺,纸头印着些红色的字迹,可那字迹罩在一摞摞书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明晰。


之前听赵世炎说,哥哥在广州,只在办公室用功,如今看着座椅背后的行军床,薄薄一层棕色的毯子铺在上面,的确该是他日日休息的地方。


可那床不似木制解释,大多支起来做个临时休息处,少有人会一直睡,一是狭窄不好翻身,二是悬空着,对腰背都有伤害。


陈乔年在北京也日日伏案工作,他觉得自己哥哥身上该与他差不多,多少有些病痛才对。


可又想回来,小的时候因为是男孩子,大多跟着哥哥睡一张床,再到法兰西的小屋子,只得一张床,更是要睡一个被窝。


陈乔年也知道,他睡觉虽算不上不老实,可跟陈延年一比还是差远了。哥哥往床上一躺,若是胳膊折起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那就是有心事要琢磨;若是老老实实放在小腹上,那就是无事,闭上眼睛,鼻息慢下来,睡着了。


陈延年几乎只平躺着睡觉,一晚上躺在床上也不怎么动弹,不像自己,一会儿平躺一会儿侧身,腿又东摆西放,胳膊又不知道会搭在哪里。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又过了一刻钟,陈延年还是没有抬头的迹象,仿佛一团火窝在心口,烧的衣服滚烫头也滚烫。


说点什么,陈乔年,必须说点什么!


“哥,世炎哥说你在广州都挺好的?”


“嗯。”


“中夏哥看着比之前操劳多了,可他精神头倒还好,没什么大事?”


“嗯。”


“哥,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对不对?”


这次没有照旧的“嗯”字回答,可钢笔划纸的声音还在,陈延年还在写,还在写,陈乔年也不知道他要写到什么时候。


哥是什么意思呢?


不愿意谈?


哥是不愿意谈吗?


刚才被张太雷和邓中夏带着进屋的时候,就说排个时间再来。


如今他等不及,要来,哥也没说不见,人老老实实站在屋里,一百万的真情实意,可哥只有几句循例的话和几句“嗯”,别的也无多言。


有什么不能谈的呢?陈乔年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见不得人,他是顾忌哥会说什么,可下意识的想法还是被他的理智顶了回去。


他是个男人,他必须要谈。


“哥,我信里写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这事情瞒是瞒不住的,我也不想瞒,所以写信给你,希望你能......”


“希望我什么?”


“咣铛”一声脆响,钢笔跌落在木头桌面上后又不死心地往前咕噜了一段,撞上墨水瓶,发出最后的呼喊,屋里又归于平静。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


“理解你的决定?陈乔年,理解是你说我理解我就能理解的吗?”


火药味,浓浓的火药味,就好像赵世炎带着老头子的信找上正在和王若飞搭伙卸土豆的自己与哥哥,陈延年不加掩饰的话语明明白白表示着他的想法。


“我知道不是,所以你写信要我来广州,我就来了。”


“你来广州是组织上的决定,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这点你可要明白。”


“守常先生临走前嘱咐过我,我明白。”


“史静仪呢?”


“她......谭竹山带着她先回去了,这几日奔波辛苦,她身体又不太舒服,多歇息歇息也好。”


“她是歇息了,你呢?”


“哥?”


“你要歇到什么时候?”


你要歇到什么时候?


十三岁,那年是十三岁吧,他跟着已经十七岁的大哥,离开了安庆,在长江坐船,一路坐到上海,下了船进了馆,读了三天,就回了住处。


“哥,你懂吗?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哥去学,学好了哥回来教你。”


法语是个什么东西?法国人说的东西,陈乔年在法租界见过法国人,高个,大眼睛,高鼻梁,外国人的长相,头发也是卷的。


法租界有多好玩呢?掉进五彩漩涡里的陈乔年看见那些石头垒成的建筑,看着那些摩登的女郎,看着棋盘街两边漫天遍野招摇的旗子,看着指挥棒下嘟嘟作响的舞曲吸引来一群群地玩客,裙摆哗啦啦地散开,像一朵朵白色的云彩。


“乔年,读书要用心。”


“哥,我饿。”


“你坐在这里好好读,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哥,我累了,我想歇歇再读。”


“你不要乱跑就不会那么累了。”


一天两天三天,上海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陈乔年兜里没有钱,穿的也破烂,可不妨碍这个金光闪闪的世界每时每秒都带给自己无穷的震撼。


“乔年,今天读这段,你跟我读.....”


“哥,我想歇歇......”


“啪!”


书本子被一下倒扣在桌子上,十七岁的哥哥站起来高度已经与寻常男人没什么差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陈乔年不由自主瘪起了嘴。


“陈乔年,你要歇到什么时候!”


所以这句话,陈乔年记住了,那是哥哥陈延年的不满,他在质问自己。


你要不成器到什么时候?

你要耽误正事到什么时候?

你要放纵自己到什么时候?

你要把自己“陈乔年”的身份抛开到什么时候?


果然,自己的这段感情,在哥哥看来,只是一段“歇脚”,是段“放纵”,是段“昏了头”,是段“笑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个嘲讽的笑还没勾上嘴角,对面的人却开了口,他完全抬起了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


“你认为我只是为了感情而反对你,对吗?”


感情?


突然,哥哥背后那个俄国人似乎活了过来,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地信息在大脑的角角落落复活了一般,千万根丝线连接在一起,传递着信号。


“我虽奉行六不主义,你少年时亦追随我。如今你大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即使是你哥哥也不便多言。但这个史静仪背景复杂,她与刘仁静一事并没有处理完全,还有她撇在苏联的那个女儿,你与她在一起可通盘考虑过了吗?”


果然,不仅仅是感情,如果只是所谓的“感情”,哥哥不至于此。


“你是立志要革命的人,情情爱爱就算有也不能沉溺其中。你现在不顾一切要与她在一起,又牵扯这许多风波,党里之前因为这样的事最后闹得难堪,前车之鉴,陈乔年,你可要仔仔细细地想清楚了。”


前车之鉴?前车之鉴。


女人伏在桌案上痛哭的声音那样悲伤,一声声传进自己的耳朵刻在自己的心上。


两侧的男人,一个带着些迷惑,连连摇头,一个低垂着脑袋,若有所思。


前前后后牵扯多少事情陈乔年也不能完全数清,可他记得老头子的话。


“既然都是同志,团结为上,我不拦着你们自由恋爱,可恋爱终归要考虑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党员,不能胡闹!”


“陈乔年,不光是组织的稳定,还有你自己,我为什么坚持‘六不’?你有没有想过娘为什么后半辈子要那样生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当初要那样生活?”


“你凭什么认为这些责任你都能担了?”


“哥,你要相信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她。”


隔了许久才给出的答案,陈乔年说得急切,说得大声,仿佛这句话不加些决定和音量,就会永远堵在心头再也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我们在莫斯科的约定吗?”


莫斯科?


红色的礼堂里,天天开会,阅读,作报告,支部有支部的规矩,支部有支部的纪律,这是写在纸上贴在红星下的东西。


“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最后一刻钟,流尽最后一滴血。如何能做到这些?只有心无旁骛,如果你的心有了别的东西,陈乔年,你还能算是一名合格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吗?”


“哥,我不能出尔反尔......”


“那你要毁的,到底是是你许下的哪个承诺呢?”


“陈乔年,你到底是看重那个女人才如此,还是你想逃开以往二十多年的生活才如此,还是........”


“还是不愿意再和我同走这条路才如此?”


哥说的这条路,是他以为的这条路吗?是和大家一起走的这条路吗?


亦农哥和他们同属旅莫支部,他的妻子俨然怀孕;那个伏案哭泣的女人,早在法兰西时就和那个低头若有所思的男人组成“同盟”;再说回赵世炎,他如何与夏之栩一步步走到今天,陈乔年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如今小栩姐也挺着肚子,莫不要说楼下刚才递给自己毛巾的女子。


她与少山哥,以李卜克内西与罗莎卢森堡的明信片定情,一起上断头台都在所不惜。


况且,刚才送自己上楼的张太雷,他如今的妻子,之前不是也与党内的施存统是夫妻吗?到了如今又该如何?


俄国女人湛蓝的眼眸又不合时宜地闪现在脑海,她们的骨架大于中国的姑娘,可都说外国女子更加罗曼蒂克,刚才宴会期间,搭着手一起跳舞的空当,那女人的眼波流转,不知抚了自己的脸颊多少回。


这种令人喜悦的温柔诱惑着人想去亲近,可这股本能的反应姑且只能算社会中的一种情感,醉了亦或是装醉,跌跌撞撞走回房间,拉上所有的帘子却不熄灭床头那盏昏黄的台灯,风声雨声蜂蜜围绕花朵起舞的声响都在小小的屋中回转。


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这是最普通的事情,把手伸进柔软地泥团中,再到整个身体懒洋洋地泡在温水里,这就使人极端地满足,人总归有些浪漫的基因在身上的,不论是东方男人还是西方男人。


直到第二日阳光透进床上的帷幔,吱呀转动门锁的木门拉出一道缝,用一根手指掀开帘子一角,正好对上那个男人微微翘起的眼睛。


相顾无言,他只是扬了扬手上的书,门就重新合上。


没错了,天亮了,推开身上一切多余的杂物,不论是温水还是泥团,都要在离开床铺前通通洗个干净。


紧张的工作才是第一位。


“吱呀!”


突然,门外突兀地响动惊动了陈乔年,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办公室的门缝,似是要看出来个名堂。


布料摩擦着木板的声音如此的熟悉,看着陈延年又低下的头,陈乔年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大跨步地走向门外。


“静仪?”


“嘘!”


“跟我进来吧。”


手腕上钳上些力量,就那么轻易地跨过低低的门槛,面前的男人看不清脸,只看得清墙上的男人。


“哥,是静仪,没事......”


“延年哥,第一次见面,我是.......”


“我叫陈延年。”


话语被利落地斩于空气之中,史静仪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陈乔年哥哥陈延年锐利的气息。


“哥,静仪没有别的意思。”


走上前两步想要拉陈延年胳膊的陈乔年怎么也没想到,哥哥居然挣开了他的手。


“是我不对,我不该偷听你们讲话......”


“有一些话,你听听也好,乔年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若是能明白,也知道该怎么做。”


该怎么形容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呢?


他果然长得与乔年不一样,乔年是一张圆圆的脸,皮肤白皙,眼睛也是圆圆的,眼角拉上去一点,褶出来个双眼皮很是好看;可面前的男人,脸却是长脸,眼尾翘起,一对眉毛黑地怕人,长长地要直插发髻一般,鼻翼收紧,按着个大大地嘴巴。


也就嘴巴上,兄弟俩才长得像些。史静仪见过陈独秀的照片,她觉得大概都随了他们父亲的嘴吧。


“哥,静仪她与刘仁静已经说过,我也与他谈过,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不会影响组织的。”


“不会影响?你在北京做了什么?如今谁不知道你与刘仁静的争执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


“而且你如何保证不影响组织?你与他从此不再相见?你团里面还有工作,他是团里宣传干事,如何不往来?你难道还要去麻烦邓中夏和张太雷他们这些曾经在团里担任过职务的人吗?”


“泰来哥和中夏哥忙得很,我不能打扰。”


“你知道就好。”


“个人都有个人的打算,陈乔年......”


“哥,人不能出尔反尔,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与静仪,是定了要在一起,我说永远,可我也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先下眼前,我能陪伴她,她也能帮衬我,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党里有的是同志结为夫妇,还生了孩子,我与静仪迟早也要这样。”


“这就是你的打算?”


“这就是我的打算,我不会因此而影响工作,我还是会以工作为先......”


“陈乔年,你既然说得出这句话,那前景只有两个。”


“要么,你无法安心工作,要么......”


那只钢笔又重新回到了陈延年手中,笔帽被盖上了,直直地指向站在陈乔年身边,被他紧握着手的女子。


“你对她不起,往后生活多是苦难磋磨,可真到那个时候,哭倒长城,也无济于事。”


“史静仪,你自己且去想一想吧,我们母亲的未来也许就是你的未来,我们兄弟二人的遭遇......”


抬起的眼眸里,漩涡一般的情感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吸入其中。


“就是你儿子的未来。”



TBC.


聊了太多,信息量过载

陈延年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吧

他是为他弟弟好

可他想好的路,他弟弟就一定会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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